作者:素不
前情提要:染东篱变了脸色,“公主……”她摇了摇酒杯,看着那人神色间少有的慌乱,“染大人放心,这件事不会牵扯到钟姑娘身上。”楚惜薇凝眉看向厅堂外,乌青的鸟旋着枝桠,她嘴角分明是笑意,却无端的让人觉得凉薄。将传旨的公公好言劝走,楚惜薇踱步出了正厅。她想了很多,想这些年来她足下踏过的路,还有手上染过的血。一直想到昨夜,她派人送信入宫给陛下,恳请他放过钟婉。她身为皇上的弟弟连夜回书:阿姐勿忧,朕只是怕阿姐平白受了委屈,阿姐心善,朕不召她入宫便是。但朕金口玉言,收回这话总得付出些代价。就看她有没有这个胆子喝下朕御赐的酒,阿姐放心,没毒……楚惜薇失笑,她的弟弟仍旧这么孩子气,这么多年,逗弄人的本事倒是半分未减。很快,她便止了笑,嘴角仍勾勒起的弧度,不只是自嘲还是嗤笑。她,恐怕是没这个胆子饮你一杯酒呢。1盛夏时节,算算日子,很快便是乌鲜人朝贡的日期。朔北战乱初平,此刻的天佑便显得祥和安静,内皇城外的明德主街亦繁荣了不少。
彼时染东篱站在西苑外墙,这里略微冷清,丝毫没有住人的气息。他知道楚惜薇在,也知道她不想见他。
距染东篱和楚惜薇成婚的日子也有二月余,其间,二人见面的次数寥寥可数,自赐酒那日过后,楚惜薇便搬离了主院,不知是有意无意,选了最偏远的西苑,说是那池莲花好看。他想,还真是任性啊。
陛下来过两次,皆被她推拒了,问及染东篱,他便摇头不语,未曾料到,小陛下叹了口气,也未曾怪责钟婉的事情。
他想他终归欠她一句“对不起”,饮了些酒,竟是不由自主来了这里。
顿了顿步子,终是推开了院门,至少看看她可还好。
院内寂静无声,主屋内的灯已熄,唯有一池清莲微微摇曳着,湖面泛着细碎的光影。
早知身后来人,却一直未曾动作的楚惜薇坐直身子,这里是西苑的屋顶,倒真是难为染东篱就这么爬上来。她背对着他,似乎不打算多说什么。
“公主果真好兴致,只是夜色凉薄,莫不如随在下离去,倒也不辜负这夜半的良辰美景。”
染东篱微微一哂,提着酒坛的手修长优美,骨节分明,他语气里的半真半假,令楚惜薇轻轻笑出声来。
染东篱也不恼,墨玉般的眉眼专注地看着眼前一袭素衣的女子。
良久,楚惜薇止了笑,侧身看向屋顶另一端伫立着的素袍男子。
染东篱玩味的勾了勾唇角,眼角泛着一如既往的笑意,眸底却是深不见底。
楚惜薇一字一顿地问:“染大人来此处,何事?”
“公主与在下已然成婚,见面,何须理由?”听着她话语里的疏离,染东篱眸子微沉。
“可本宫倒是有事与染大人相商。”继而道,“不日,乌鲜的使者翟曜便会亲自带着贡品入锦城,陛下身子欠安,理应由本宫主持宫宴,希望届时染大人能够尽力配合。”
配合?配合与她演一场夫妻情深的戏码么?他面上愠色更重,直言讽刺道,“在下听闻那乌鲜人翟曜多次与归梧将军在战场上兵刃相接,你说,这二人会不会早已私定终身?
未等面前的女子回答,只一瞬,一抹素白的颜色,在庭院内一闪即过。
楚惜薇居高临下地看着被自己抛在屋下的人,只冷冷瞧着。
染东篱素白的衣袍当即沾染上了尘埃,若是一般人,从七八尺的地方摔下来,只怕不骨折也要鬼哭狼嚎半天。
只是,染东篱不是一般人。他勉力撑起身子,衣衫不整,看起来极为狼狈。
男子轻咳了两声,声线依旧温润,“公主好生粗鲁。”他仰头看着楚惜薇,精致的眉眼平添了几许迤逦绮丽。
楚惜薇冷然,语气带了三分嘲弄,“听闻新科士子染东篱乃古往今来第一人,奇门八卦、诗书礼乐,无一不通,偏偏病体之身,习不得武。如今看来,倒是不假。”
夜幕之下,二人四目相对,端的是刀光剑影。
天佑十一年六月初四,乌鲜人朝贡,乌鲜三王子翟曜入住使馆。长公主楚惜薇奉天佑陛下之命设宫宴。
宫宴是在长乐殿举行的,天佑皇帝因偶感风寒,未亲临现场。鎏金的高位旁摆放着金丝楠木的软榻,人人都道小陛下对公主手足情深,仅仅两个时辰的宫宴,也不忍心公主冻着自己。这楠木的软榻自是为公主而设。
位于下首的是天佑重臣,包括染东篱也在其中。
当宫内的太监宣翟傲入长乐殿时,座下的染东篱分明看出楚惜薇眼中复杂一闪而过。
紫衣华服的男子步入长乐宫,重臣望去,却见来人一手揽着美人,一手摇着白玉骨扇,这乌鲜的三王子何等猖狂,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使命为何?
翟曜却枉顾一干大臣轻蔑愤恨的眼神,推开了美人,直直看着斜坐在高榻上的楚惜薇,眼神似笑非笑,长发如泼墨般散着,不论何时看着,总觉他眉目流转间,曳曳生情。
这人为乌鲜王族之人,本该是杀伐果决的姿态,却偏生了一对风情万种的桃花眼,容色妖艳的连女子也自愧弗如。
“数月不见,归梧将军真是愈发出息了,成婚的消息都不肯透露丝毫,亏得本王还命人准备了大礼呢。”
紫衣华服的男子嘴角噙笑,目光微微一偏,落在染东篱身上,敛起眸中的杀意翻滚,将视线停留在百里枢颈上细长的疤痕上。
染东篱沉静的眸子不带半分情感,却仍是泛着淡淡的光泽,连同薄唇上也晕染着淡淡柔软的光。只是这光晕之中流淌的是凉薄的肃杀,太过无情。
半晌,却是楚惜薇打破了沉默。她轻笑道:“数月不见,翟三王子的性情倒是未变,还是一样——多情。”
翟曜低笑,命人打开一个匣子,赫然是灵璧叶,众臣望见此物,皆倒吸了一口凉气,灵璧叶,以其子叶如灵似碧而得名,传闻可以医死人,药白骨。
紫衣华服男子单膝跪下“外臣翟曜,特奉乌鲜王之命,进贡天佑,愿天佑陛下福泽安康,愿长公主殿下长乐未央。”他抬头,眸中灿若星辰。
之后,即是一些助兴的歌舞节目,精致的吃食,翟曜性子虽不讨喜,但千杯不醉的本事倒是令人敬服。
这场宫宴直直持续了三个时辰,直至子夜。
2天佑使馆内。
疏星寥寥,墨色浓腻得化不开来。玄色的纤影微微一闪,宅院内花影未动,人已在屋内。女子的食指无声地曲起,唇线倏然一抿,下一刻,薄刃轻轻偎上床上之人的脖颈。
剑离,细密的血珠渗出,旋即连成一线,蜿蜒,肃杀,汩汩如泉涌。
就着床上的锦被擦拭着剑上的血迹,直到森冷的寒气透过剑锋,划过空隙,楚惜薇微蹙的眉方才缓缓舒展开来,对不起,为了天佑,她不得不如此。
六月初四,夜,乌鲜三王子翟曜命丧天佑使馆。乌鲜王大怒,扬言要踏平天佑京都。
大战在即,长公主楚惜薇临危受命迎战朔北乌鲜。
出发前夜,楚惜薇坐于镜前,身后的门被推开。镜中映衬着男子素白的衣袍,眉宇间有着淡淡的忧愁。
“染大人是来为本宫送行么?”她眯了眯眼,戏谑道。
镜中的男子闻言微微一滞,低叹道,“公主,在下来……是想为阿婉求得一味药。”
楚惜薇眉梢微挑,“灵璧叶?”
“是”,染东篱不置可否。“阿婉的自小体弱多疾,听闻灵璧叶有‘医死人,药白骨’之效,对调养身体更是大有裨益,公主常年习武自是不需要这个,但于阿婉而言终归是不同的。”
她想,真是讽刺啊,就像一个笑话一样,此刻,她名义上的夫君在她出征之际,向她求另一个女人的平安。
“凭什么呢?”她看着他的眼,直言不讳。
染东篱轻笑,“公主想要的不过天佑的盛世长荣,否则怎么会亲手杀了翟曜,挑起边境之战,借此使天佑一统,再无掣肘,在下愿意用对陛下忠诚来交换,永世不会背叛。”他掷地有声。
“好”,楚惜薇听见自己慢慢应道。
身后门轻轻扣上,楚惜薇像是力竭一般,殷红的血珠顺着掌心滑落,她低眉看着掌心的檀木簪,轻轻笑着。原来我们之间已经到了这般境地。
仿佛追溯到久远的记忆,直堕入到最暗黑的深渊……
那一夜,锦城华灯初上。
“江南好,风景旧曾谙,日出……日出……”
一个偏僻的角落里,裹着粉色夹袄的女童瑟缩在一户宅院门外,口齿不清的背着诗,以此缓解心中迷路的恐惧。
她秀气的眉毛紧拧着,每当晶莹的泪珠快要涌出眼眶时,她总要吸吸鼻子,将小巧的下巴再抬高一些,是以眼里蓄了很多的泪,却没有一滴洒落在地。
“小不点儿,你再这么鬼哭狼嚎下去,会把我家财神惊走的。”
恍惚间,伴随着无奈的口气,一双锦靴踏至女童面前。
那女童明显受了惊吓,抬眼向上看去,正对上一双带着明显戏谑的狭长眸子。
却见他只是个少年模样,比之自己年长不了几岁。“鬼哭狼嚎”这四个字更是令女童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。当即握起拳头,向少年俊朗如玉的面庞挥去。
少年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腕,眼里是无法掩饰的惊愕,年少的染东篱何时见过如此别致的‘大家闺秀’?
看见自己一拳没伤到人,还被对方轻易制服了,女童嘟起小嘴,秀气的眉毛紧紧皱起,一副气鼓鼓的模样。
染东篱不由觉得好笑,“说你鬼哭狼嚎还不乐意呀。”
“乱讲”,女童有些害怕看着少年,咽了咽口水,却还是强自分辩道,“我这是……我这是‘梨花一枝春带雨’。”
成功的,女童再一次看到少年在风中凌乱的表情。
这是年少的染东篱第一次遇见楚惜薇的情景,干净,美好。
抱着怀里昏睡过去的女童,染东篱想了一路该如何向她家人解释。女童虽小,没有男女大防的意识,但其家人未免多想,谁知到了锦城主街,从梦里悠悠转醒的女童却坚持要自己回家。
他拗不过,还是问了句她家在何处,女童眨巴眨巴眼睛道:东边,便从他怀里跳下跑开,他顺着东面看去,绵绵的宫墙延伸,他抿唇笑了笑,竟被一个小丫头戏耍了。
而后遇见,年少的二人总是去吃女童最喜欢的糖葫芦,桂花糕……以及唤她阿薇。
她说,你叫我阿薇,我便叫你阿染,怎么样,服不服气?年少的楚惜薇单手叉腰,洋洋得意。他无可奈何的叹气,装模作样的同她置气。
不知从何时起,几日不见,便是思念,明明是个小丫头,却常常无端牵起他的心绪,他甚至赠与她家传的檀木簪,私心里想要与她长长久久。
直到有一日,街头巷尾再不见阿薇的身影,染东篱这才慌了,多次派人打探,却是杳无音讯。这时候,父亲去世,染家的担子全落在他肩上。总是忙碌,也总是想念……他的阿薇。
3天佑十一年七月既望,朔北捷报,大军得胜而归。
而远远的队伍,却无丝毫喜色,甚至前方的队列,皆白衣缟素。
同样的场景,只是迎接得胜大军还朝的染东篱心中蓦地一沉,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。
近了,白练缠绕的竹架上,约莫躺着一个人。
楚惜薇的眉目祥和,嘴角含笑,明明柔软的模样,像是睡着了一般。只是素白的织锦薄衫透着浓重的血色。指尖如冷玉般冰凉,饶是再不经事的孩子也懂得这人八成是离世了。
染东篱浑身颤抖着,不会的,她是天佑的少年将军怎么就这么轻易地离开?阳光映衬下,女子清瘦的掌心攥着的檀木簪微微有些晃眼。
染东篱疯癫一般地抽出裹着簪子的白绢:记着你的承诺,保天佑,盛世繁荣。看着那字迹,他笑着笑着,泪水便涌出来,他的阿薇呀。
“大人可知,殿下这些年来是怎样走下来的么?”舒儿轻轻开口,旋即又偏过头去,似乎连回忆也变得极为艰涩。
“你知道一个十岁的女童初次拿剑的恐慌么?你知道匕首刀刀入骨、鲜血流淌的感觉么?你知道为了小陛下,殿下身上背负了多少?你知道痛到极致也要笑着的感觉么?”
“对”,舒儿笑着,“你什么也不知道,所以更不知道,殿下如今的身体早已负荷不堪,没有了灵璧叶,她便会死掉。”
“你说什么?”染东篱不可置信,目眦欲裂,从没有想过是自己害了她。其实,为钟婉求药不过是借口,他只是私心里不希望楚惜薇留着别人的东西,却没想过,她会这般决绝。
舒儿咬牙举起手中的匕首,白刃划过男子的手臂,鲜血肆意,染东篱却恍然未觉。
“痛么?”舒儿狠狠道:“我告诉你,你有多痛,殿下她就有比之百倍、千倍的疼。”
城外,劲风似刃,他终于抱起她。他的阿薇,在没有他的地方变得美好,独立,革新,坚韧,骄傲到了骨子里。可他什么也不知道,她的欢喜他不曾感受,她的悲痛他也不曾品尝,他甚至还亲手夺了她的性命。手臂上的伤口突然间变得好疼好疼,痛得让他几乎跌下泪来。
染东篱抱着怀中的楚惜薇,步履迟缓,像个蹒跚的老人。他想,即使她利用了他,以这样的结果令他良心难安,不得不替她守着她所珍视的一切,他亦是心甘情愿的。
素袍男子抬眼望去,风沙更烈了。记忆中,黄沙半卷,来人玄衣墨发,迤逦一地春色而来,只微微一笑,便是容色倾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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